爸爸一直有注意力无法集中的问题，有时也会被称作北七。
但因此爸爸好像多看到了许多别人没看到的细节。
我会听沙淘宫前菜粽摊子上正在加汤汁的阿桑和客人对话，知道花生不要先蒸，要跟米饭一起蒸六小时才香，虽然费工夫。我会看越南来的妈妈怎么在饭桌上教孩子功课，也会带***妈的护照去搭飞机让监製吓死，然后自己在机场展现跑步功力，更在阿公过世那天没带家钥匙因此爬墙，从上面往下看到妈妈和阿嫲抬头殷殷望着我，我猜，大概没几个人从这角度看过。
爸爸常有事但没出事并得到故事，而且，因此发现，没注意力带来的风景，真的不太一样。
（噢，就在昨天，我把一包袋子留在高铁上，让他去了远方旅行，里面有公司大小章、存摺、支票，还有一套跑步服，还好他们终究逛一逛后回来了，谢谢台南站的李桑如小姐，掉东西真是认识人的好方法哪）
爸爸的注意力不集中，一直是个问题，但又好像不是我的问题，通常会变成别人的问题，我享受其中，并且还有随之而来的风险，那让我遇到更多故事。
知道朋友的孩子有比你大的哥哥，在进小学后，被老师说是上课不专心，得去医院检查，一个班级里，老师点名了几个，而那哥哥回来说得吃药，爸爸听了好惊讶，但又无能为力。
是不是一定得立刻跳到吃药的阶段？有没有其他的可能？爸爸以为好动，就动一动啊，可能程度有差异，但是，好动会怎样吗？一动不动是不是比较麻烦？奥运金牌选手菲尔普斯就是好动啊，去运动的结果，拿了人类史上最多的奥运奖牌。
而且，说起来爸爸身边的大人们，看起来也都没办法好好专心做一件事呀，同时要上FB还有LINE，一次有三四个群组在回答，电脑萤幕上开着word视窗，还有ppt的档案正在做，并且看看一些瞎瞎的网路影片，当然回email跟讲电话也是一起发生的，更别提还要一边填timesheet。偶尔，还必须回应老闆过来念两句或同事打屁三句，然后每样做每样都做不好。
如果注意力不集中一定得立刻靠吃药解决，我觉得，几乎现在的上班族们，进办公室就要準备倒开水了。
爸爸不懂的事很多，说起注意力不集中，真是问题，但只要对你喜欢的事感到注意，应该就不会是太大的问题吧，反正，注意力很集中，人生还是有其他问题呀，哈哈哈。
那天去南十三喝咖啡遇到文哥，他才聊起这件事。
啊对了，卢愿，我问你一个问题，请问，你知道为什么每次去南十三都刚好会遇到他吗？
而且是没有约，都会遇到喔。超有默契的。
为什么呢？
因为他是咖啡馆主人啊。哈哈哈。
爸爸平常喜欢想这些无聊的问题，不好意思，但，不是很好玩吗？偶尔，想些有的没的，反正多的是要认真面对的事嘛。
可是，我注意力跑掉后，还是会回来，因为，是我想聊的话题嘛，因为是我喜欢的事呀。
文哥说，有时他会问自己一个问题，到底我们带孩子，是为了自己方便，还是孩子好？
我想了想，还真是耶，很多时候，许多方法，其实，是为了让爸妈比较容易当爸妈，比较多自己的时间，而不是和孩子在一起的时间。很多训练，都是训练孩子，不是训练本来也不是爸妈的爸妈，很多学习，你知道，都是叫孩子学习，明明自己也还不会。
（要是每个叫孩子学钢琴的爸妈，自己都喜欢弹琴，应该不错吧？）
我们是为了谁呢？
会不会，老师叫学生去吃药，（原谅我错误的简化成这样，这当然是种偏颇的说法，但从权力关係看，就是这样），也只是让老师方便？比较方便管理班级，比较轻鬆的上班？而不需要太花心力，寻求创造有趣的教学方式，或者营造特别的教学环境？
我们都上过班，都知道工作辛苦，多少也会混一下，寻求对自己有利的工作方式，所以没有道理，老师们上班就轻鬆，就没有压力啊～，老师们当然也希望每天面对的难题，难度多少简单一些呀，这完全可以理解。
但理解，不代表体谅。
这题，或许，也是我们社会的缩影，用最速食的方法解决自己眼前的问题，却在以后，变成另种问题出现，而且长相不一样，或许更加巨大难解。
你有一万种方法，但你选最快的那种。
请容许我大叫。
那些孩子都是人啊，是活生生的人啊，不只是日常的工作而已，当你用对待公文对待产品快速有效率的方式解决他们时，他们不会被解决，他们会回来，并在日后成为我们社会一部分。而那社会，也是老师你生存的世界。
当然，听说，某些家长也想要自己孩子乖乖的坐好，比较好处理，比较专心看书，于是，就产生了一个奇妙的结构，一个共同寻求眼前稳定易管理的系统，只是，它或许在未来会崩解。
我常想，也许，无法专心，是因为没什么好值得专心的。
这教室太无聊了。
这世界太无聊了。
我们太无聊了。
我们无聊到不知道怎么快乐，我们无聊到不知道怎么给孩子看到追求快乐的方法，因为我们自己也不知道。
然后孩子看着我们，也许有一天他们也会忘记该怎么快乐。
在那之前，我们竟只想到叫他们坐好不要乱动。
应该有别的方法吧。比方说，北七如我都可以想到，想动，那就动啊，尽情地动呀，开心的动，用力的笑，大声的叫，动到不想动，不就静了？
听说芬兰的小学是每天先上体育课，之后在学校洗完澡后，高高兴兴的，才开始知识的学习。
（只是，还要带他们去玩去洗澡，好麻烦。是吧？）
（对啊，我们好怕麻烦，结果这会不会成了真正的麻烦？）
卢愿，我跟你说，我很抱歉，在这时代，在这岛屿
我们都只想到快，
但不一定想到快乐。
那天，在那小小吵杂的雨棚下，无法专心的爸爸亲身经历了专注。
爸爸听不懂客语，听不懂林生祥唱什么，照理说，应该无法进入那情境，而且，是在山上，有蚊子，爸爸又好容易被咬，一下子脚上多了好几包，痒得要命，好想抓，也一直在抓，雨唏哩哗啦地下，人们任意进出那雨棚，有的人小得跟你一样小，在年龄数字上只有一，有的人老得跟爸爸还有你和妈妈加起来一样大，大家在轰隆隆的雨里轰隆隆的聊着，水滴答打在地上，又反弹喷进来，随时有人从外吆喝着朋友，随时有人起身招呼，小凳子随手抓，随便坐，任何东西都不断地被打断，然后再打断，这音乐会自在地不像音乐会，倒像园游会一般，又比园游会更随意。
那么多混乱，那么多干扰，歌也听不懂，爸爸却好专注。
因为林生祥会在每首歌之前说明歌曲的缘由，比方说「出，不走」，歌词里有句「阿爸走，阿爸紧走」，是少数爸爸听得懂的，也是让爸爸揪了整颗心的。
为什么会有这句呢？原来在台西乡因为六轻污染，十个人就有一个人癌症，整个村都成了癌症村，没人留下生活，房子失修，锁匠被迫成管理员，管理灵骨塔。
有个孩子19 岁就肝癌死掉了，他到父亲的梦中託梦说，「阿爸你紧走」，叫也已经肝硬化的父母亲离开家乡，于是父母们听孩子的话，弄了台三吨半的货车，改装加上厕所厨房，把所有家当放上车，被迫成了环境吉普赛人，不断地移动，一个礼拜有六天开到溪头的山林里躲着，躲避那污染。
我光听到这故事，就好难受，所以当听到林生祥开始声声唱出那孩子给父亲的呼喊，「阿爸紧走」，就紧紧地被揪住心，被揪得酸酸的。
哪有父亲不爱孩子的？哪有父亲不想和孩子在家乡一起生活的？哪有父亲不想听孩子在身旁吱喳说话的？
而他唯一听得到孩子声音的地方，是梦里；唯一能安身的地方，是离开；颠沛流离中，唯一可以不动的，是再也无法被打动的心，因为孩子死了，心也死了。
卢愿，你知道吗？歌声中，雨下好大，彷彿成了另种独特的衬底音乐，棚子里，爸爸的眼睛也跟着，下着雨，好大好大。
音乐停了，雨不停。
我问你，这时候，还会有注意力不集中的问题吗？
当你在乎，你就会注意了。
有时爸爸觉得，注意力集中好重要，但或许，注意什么更重要。
我们很注意交通安全，因为开车不小心，会造成交通事故，你阿嫲就是因为别人不小心造成车祸而脑伤失忆，改变了爸爸的一生。
我们那么注意交通安全，但我们却不想注意环境安全，这不是很奇怪吗？
林生祥说，当初六轻被宜兰县长陈定南拒绝后，落脚云林，当初的云林县长议长还带着一万多县民去欢迎，而如今回头看，到底欢迎了什么？
一个现代的父亲，是不容易的，可以得到资讯的方式好多，然后就更不懂了。
必须注意的事好多，于是就失去注意力了。
最糟的是，到后来，连该注意什么，都有点失去判断力，甚至失去注意要注意什么的力气。
我很感谢林生祥，他让我注意到我该注意什么，他让我多了些想注意的力气，而那让我也许有机会，做个稍稍好一点点的爸爸。
最重要的是，云林的天空和台湾每个地方的天空是相连的，那是卢愿你的天空，你也必须呼吸的天空，这是台湾每个孩子都要呼吸的天空。
「阿爸走，阿爸紧走」，看着林生祥抱着吉他，在雨里，在风中，握着那麦克风，为了他的女儿，嘶喊着歌声，嘶吼了几十年。
我想，那是个父亲的样子。
现在的父亲，说不定，比过往更有能力，改变些什么。
记得去程，当我们靠近美浓时，突然天开了，浓浓的雨幕，好像被看不见的线给拉开，舞台在碧绿的山景和新插的稻间展开，我们朝着光前进，下了高速公路，往山上去，我们往锺理和纪念馆，前进。
在那时，爸爸并不知道自己要去看到另个爸爸呼喊，并不知道，自己会被大大的冲击。
前进，会有希望的。
以后爸爸会带你去锺理和纪念馆看看，他是个重要的文学家，你也会读到他的书，为了文学，他竟咳血而死，那对爸爸来说，是浪漫，是种会让人想哭的东西。
我们去听的林生祥音乐会，那不是什么多高级豪奢舞台设备的演唱会，他甚至不收费，只收现场人们的心，对爸爸来说，是理想，是种会让人想哭的东西，不，是已经哭了。
有可以哭的东西是重要的，那表示你不只注意，而且在意。
看着卢愿你跑来跑去摸来摸去笑来笑去，我想，你可能也会跟我一样，容易注意力不集中。
也许，注意力不集中是个问题，但不是大问题，也许，更大的问题是，那么多的事情里有什么是你真正注意的，甚至，是会想哭的。
因为那表示，你才是真正注意，甚至在意。
在爸爸的时代，男生要搭讪女生，常常会先说，「小姐，我注意你很久了」， 然后才开始一些烂招。
卢愿，爸爸注意你也很久了。因为你是我爱的，我爱注意你。
我不知道以后你会不会也引起别人注意，（真希望那天晚一点到…）
但比起引起别人注意，我更希望你注意，
引起别人注意的，是什么。
是外貌，是才情，还是，你所注意的事情？
注意别人为什么而笑，注意别人为什么而哭，并且，一起哭一起笑。
这样可能会比较像个人，然后那些还在的问题，那些鬼怪，可能会好一点点。
因为你注意，表示你面对，你正面迎向它，你是你，你没有假装不知道，你有力量。
我希望，有一天，你也能试着引起别人注意，让人们一起注意我们该注意的。
那让爸爸今天被打动的眼泪，有点意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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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理师吴欣怡：注意力难/不难？！
8/5补后记：
非常开心有许多专业人士关注，我有很多不懂，也只是提出疑惑，并不是真的想传达什么独特的观念啦（瞎）。
初衷就只是创造对话，丢出疑问（可能也是某些父母的困惑），也麻烦吴心理师解惑（或者打脸～哈哈），希望父母真的关心孩子，愿意花时间思考，而不是只想到把时间给工作赚钱，更不只是把孩子丢给老师或医界。拓展训练
我想，专业问题终究需要专业解决，只是现代社会欠缺对议题的关注和深究，希望这专栏是个小开始。
（也表示，我会继续点火，继续丢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观念，请大家不要轻易相信哦，哈哈哈，大脑是很好的器官，ㄧ定要使用啊，哈哈哈）
也许，真正需要注意力的不是孩子，
是大人。
